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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新闻首席记者 陈洋洋 记者 金立红 济南报道
“学习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如果考不了第一，该怎么办？”
“考不上大学，人生还有希望吗？”
“如果不上学，会不会就不痛苦了……”
近日，上海数学学习困难门诊开诊后人气火爆，引发舆论关注。10月16日，海报新闻记者探访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学习困难门诊。该门诊自2021年5月开诊，截至目前，已接诊了来自全国各地的5000多名孩子。
这些孩子为什么学习困难？他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故事？怎样才能将他们拉回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带着这些疑问，海报新闻记者见到了学习困难门诊心理专家刘洁。通过她的讲述，了解那些被学习“困住”的孩子们的就诊故事。
记者探访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学习困难门诊
被学习困住的5000多个孩子，竟一半以上是“学霸”
“不知从何时起，学习困难的孩子好像越来越多了。”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少儿医学中心亚专科主任刘洁时常感慨。
刘洁从医多年，近几年却感觉越来越忙，而感受最深的是在2021年。这一年，她所在的医院开设了学习困难门诊。“门诊开设之后很火爆，号源一度很紧张，有时甚至一号难求。”从那之后，一间间小小的诊室迎来了一拨拨求诊的学生。
刘洁粗略估算了下，短短几年，门诊已经接诊了5000多名孩子，“这些孩子来自全国各地，近的有河南、河北的，远的有新疆、香港来的孩子。”
学习困难门诊的就诊高峰期和其他的门诊不同。医生最忙的时候，一般是在寒暑假之后的开学季，或者是中高考前后。这些时间段，挂号要提前一周开抢。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来就诊的，往往是“学霸”更多一些。刘洁介绍：“5000多名孩子中，一半以上是‘学霸’。”
让刘洁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青青的女孩。青青十二三岁，长得非常漂亮，学习成绩排在年级十多名，还是学生干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却因为学习困难而无法上学。她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了家里。
来到学习困难门诊后，青青告诉刘洁，她从小学起就遭受了长达3年的校园霸凌。今年，青青换到了一个新班级，一些同学排挤、孤立她，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背后说她坏话。就是这根刺，深深地扎进了青青的心里，让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之后，青青发现自己一到学校就紧张，无法专注学习，情绪也变得异常低落，甚至一提到要去学校就抑制不住地流眼泪。
“她常常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刘洁说，青青各方面都很优秀，对自己的要求也比较高，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学习上出了问题，害怕父母会对她失望，更担心自己花钱治病给父母造成经济负担。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柔和、在乎别人感受、总是讨好别人的女孩，性格却是内向自卑的，所以帮她解开心结很重要。“幸好青青及时来到门诊求助，经过一系列的治疗后，她的病情已经好转。”
刘洁又提到另外一个高三年级的患者。
“男生叫高骏，他高考延迟到第三年才参加考试。”刘洁回忆，高中阶段，第一年，高骏觉得自己成绩不够理想就不上学了，他想第二年复习一年，准备更充足后再上学；等到第二年，他又害怕了。刘洁和高骏进行了深入沟通，帮他释放了学习压力，鼓励他参加高考。高骏同意了，但只考了一天，“高考第二天早上，他本来准备好要出门了，可最终没踏出那一步。”
“他两次未能参加高考，就感觉没有未来了。”此后，男孩被送入医院住院治疗。经过一系列的调整和治疗，高骏的状况好转，再次回到学校顺利备考。就在高考倒计时100天的时候，他又崩溃了，一到学校里就紧张害怕，经常自我责备。
“不过，经过医生的治疗和鼓励，他终于顺利参加了高考，并考取了一所985高校。”在刘洁眼里，这些求诊的“学霸”们只是孩子，碰到压力大的时候，他们常常压抑自己，无法表达，一旦压力大到无法承受，他们就可能出现信念崩塌，甚至出现一些自伤的行为。
“小黑屋”里的孩子和崩溃的家长
常有家长问刘洁：“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怎么就突然把自己关进了‘小黑屋’？”
刘洁确实无法直接给出一个“答案”。因为每个孩子情况不一样，患病的程度不一样，心灵深处的“伤口”也不一样。对于每一个患病的孩子，刘洁都要经过不止一次深入心灵的沟通，“有的孩子早已关闭了内心世界，心理医生也需要一次又一次的用真诚来打动孩子，取得他们的信任，从而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一些家长深陷崩溃与焦虑中，其实他们早已没有耐心和孩子进行深入沟通，有的家长伤害了孩子的心灵却不自知。”
学习困难和其他病症不同，表面看起来是孩子无法集中注意力学习了，但背后的原因远远不是“学习困难”四个字能解释的。刘洁说，抑郁、焦虑、强迫症、失眠、躁郁……有的孩子只占其中一种，有的则合并多类病症。
7岁的亮亮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一年级没上几天的亮亮，个子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却没有神采。小家伙常常说：“感觉人生失去了意义，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刘洁介绍，亮亮的家庭情况复杂，一家人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导致亮亮每天生活在混乱压抑的家庭环境中。亮亮上学后，对学校和一切都毫无兴趣，因为无法正常学习，亮亮回家把自己关在了“小黑屋”。“亮亮渴望家人的关注和爱，但是直到找来就诊时，家长最关心的却是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上学。”
另外一个女孩茜茜面临的情况和亮亮差不多。
“茜茜原本学习成绩特别好，升初中后竞争压力比较大，成绩下滑了。茜茜妈妈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变得非常焦虑，并且逼着孩子努力学习。”刘洁告诉记者，“这位妈妈情绪崩溃时会羞辱孩子，骂孩子是废物。即便孩子付出再多的努力，依然达不到妈妈的要求。她只觉得自己学习不好，就不配做妈妈的孩子，产生不被爱的感受，于是陷入了不能学习的状态。”
事实上，茜茜妈妈释放完了情绪，也会跟孩子道个歉，但孩子内心深处往往不接受这种道歉。
“这个孩子被妈妈的情绪攻击给击碎了。一次次被击碎，一次次重新黏合，直到孩子最终彻底失去了黏合自己的能力。”茜茜最终无法上学，进入了频繁自伤的状态，她曾尝试吞药、跳楼，甚至拿绳子勒自己，用各种方式逃避现实。刘洁心疼地说：“孩子在那种情况下，是无助的，也是无力的，她需要长久的疗愈。”
经过多次沟通，茜茜妈妈慢慢地接受了孩子的成绩可以不那么优秀，也逐渐认识到自己以前对孩子期望太高，给孩子压力太大。妈妈情绪稳定了，孩子压力也减小了。后来又经过一系列治疗，茜茜逐步恢复了一些学习能力，目前已经出院回到了校园。刘洁认为，很多孩子出现心理问题，其实需要对家长和孩子进行亲子治疗。
泥潭里的“心灵摆渡人”
“开设学习困难门诊，给了患者家属一些希望。”刘洁有一个工作手机，专门接患儿家长的电话。记者采访的一个小时里，她的手机铃声多次响起，采访多次被打断。
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5000多名孩子，学习困难门诊的医生们，就像“心灵摆渡人”，努力将孩子们一个个拉出泥潭。
“有的小患者看起来天天躺在家里无所事事，晚上玩手机，白天睡大觉，但其实很多孩子告诉我们，他们用这种方式在逃避，他们想让日子过得快一点，他们没办法改变现状。”在刘洁看来，他们就像困在家里的小鸟，关在无形的笼子里，飞不出去。
刘洁解释，学习能力低、学业成绩不佳都是学习困难的范畴，引起孩子们学习困难的原因很多，比如神经发育障碍、情绪障碍（抑郁、焦虑等）等，都会导致学习困难。开设学习困难门诊的初衷是针对这样一群孩子进行专业、系统、全面地评估，包括心理评估和内分泌、免疫、神经影像学检查，可以及时识别学习困难的病因，最终做出精准的诊断。
学习困难的治疗，往往因人而异。刘洁介绍：“治疗上我们有医师—康复治疗师—心理治疗师构成的治疗团队，通过相互协作，制定个性化的药物—心理—康复训练等治疗模式。”
采访时，在刘洁的带领下，海报新闻记者体验了沙盘治疗、绘画艺术治疗等多种治疗项目。记者发现，学习困难门诊对症下药，不仅对孩子进行系列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开展认知功能训练、学习能力训练、感觉统合训练、视听统合训练等，还能针对家长开展家长教育和家庭治疗。
经过治疗，如今已经有许多孩子重新回到了正常的学习生活中。延迟3年高考的高骏，现在已是一名阳光开朗的大学生。暑假期间，他还主动联系刘洁，表示愿意当志愿者，在医院分享自己的故事，帮助更多学习困难的孩子找回对人生的信心。
记者注意到，近年来，青少年精神心理问题的发生率逐年上升，越来越多的孩子出现了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
2023年，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显示，参与调查的3万多名青少年中，抑郁检出率为14.8%，其中有4%属于重度抑郁风险群体，需要干预。同年，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和共青团中央国际联络部发布的《中国青年发展报告》显示，全国有3000万名17岁以下的青少年和儿童受到心理问题困扰。
“我想对孩子们说，人生难免会碰到一些困难，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困难的根源是什么，然后一起去面对，你们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我想对家长们说，成为一名合格的父母，是一个很大的课题。请降低一些对孩子的期待值，不要给他们太多的压力。当孩子们向你们哭诉或求助时，请抓住他们的求助信号，也许孩子们的问题就会少一些。”刘洁最后说：“我们也会努力，努力让掉入黑暗里的孩子信任我们，接受我们的帮助，重新找回自己的光芒。人生很漫长，希望所有的孩子都有一个平安健康的未来。”
（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患者均为化名，个别患者的年龄、外貌等个人信息已进行模糊化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