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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台镇赤水河两岸全是大大小小的酒厂广告牌。（视觉中国/图）
2021年7月中旬的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气温30度以上，空气燥热。
在这片仅15.3平方公里的酿酒核心区，2021年或将涌入数百亿投资——公开宣布布局茅台镇的企业已不下十家，来自房地产、区块链、金针菇、烟草、家电等行业。其中上市公司包括融创中国（1918.HK）、海南椰岛（600238.SH）、吉宏股份（002803.SZ）、众兴菌业（002772.SZ）、怡亚通（002183.SZ）。
摆在仁怀市负责招商引资的官员王明桌上、经过筛选符合投资标准的拟投资企业至少二十家，包括复星集团、元气森林等。他所在的部门可以看做招商引资的“晴雨表”。
“毫无疑问，目前是仁怀市招商引资规模最大的时期。”王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一天接待的企业最多时达到9拨，资金规模累计上百亿。这还不是前期联络，而是沟通基本到位的资金。
仁怀市青年商会执行会长梁绍辉则用“投鞭断河”的典故，来形容目前茅台镇的投资热潮，“如果把这些资本换成百元大钞投入水中，赤水河可能会被堵住。”
“100亿，不算个数字”
2021年7月19日，南方周末记者由北京首都机场飞往遵义茅台机场，能容纳120名乘客的飞机全部满员。候机过程中，几位中年人不断谈论着“茅台镇”。
当地甚至难寻落脚之地。不管是位于仁怀市区的各档位酒店，还是位于茅台镇的国际大酒店，基本都处于“满员无房”状态，茅台大酒店要提前1—2个月预订。
茅台镇位于贵州西北部，赤水河中游，峡谷地带。东有马鞍山，西为宝丰山，河水从西南而来，最终流入长江。这里平均海拔700米以下，河道沿岸多为丹霞地貌，地表岩层由紫红色砂岩和页岩组成。
水质、紫红泥、海拔，这三个要素构成了茅台镇独一无二的酿酒环境。
2000年，贵州省人民政府和贵州省技术监督局核准了茅台镇7.5平方公里的茅台酒原产地域范围。2010年，这一范围扩大至15.3平方公里。
A股第一高价股贵州茅台（600519.SH）伫立在进镇后最显眼的位置。过去，到访者多数会穿越巨大的红色厂门，直奔茅台酒厂。现在，投资者们将目光投向了茅台酒厂以外。
紧邻茅台酒厂，是全长2400米的环茅路，除了零星餐饮店，全部为茅台镇地方酒厂。这条道路只有进出两条车道，如今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车牌，拥堵严重。
顺着环茅路一路下行，彩虹桥横跨在赤水河上方，河道两岸，同样遍布着上百家当地酒厂。这些位于核心产区的酒厂如今正被资本疯狂追逐。
“过去要不了5000万的酒厂，今年开价至少一个亿。”贵州仁怀铭毫投资管理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林孝贤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021年以来，茅台镇所有的酱酒产品、酒厂、土地、基酒价格，在2020年的基础上全部翻番。
他从2003年开始收购茅台镇基酒，目前在茅台镇拥有上千吨规模的酒厂。基酒，是酱香酒的核心工艺，通过茅台镇优质高粱、大曲发酵，经过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而最终形成。
林孝贤说，由于基酒储存时间长，目前茅台镇基酒供不应求，处于“闹饥荒”状态。根据贵州茅台年报，基酒按照茅台酒工艺，最少存放五年才能销售。这成为茅台镇酒厂的一般执行标准。
由于前来打听购买酒厂的资本实在太多，如果不是可以直接拍板的资金方，林孝贤现在已经不见了，“能做主，再谈”。
另一家茅台镇规模前十的酱酒品牌负责人陈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知道的一家中型酒厂，十年前投资成本500万，2021年开价超过1.3亿元，但是老板并不打算卖。
因为酒卖得实在是太好了。过去，陈立的酒厂签单500件（一件6瓶）已属不易，2021年“签5000件很容易，大单都在2万—3万件”，甚至有酒厂出现产品断货的情况。
梁绍辉除了是仁怀青商会执行会长，还是仁怀市茅台镇酱酒盟酒业公司董事长。2021年至今，多家资本前来找其洽谈，梁绍辉应酬过多，声音已经沙哑，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没有亿为单位的资金，就不要来谈了。”
此外，梁绍辉还对资金方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不接受净资产评估，不要参与企业管理。现在他的酒业公司甚至没有销售团队，订单自动上门。
周山荣任仁怀市酒业协会副秘书长，研究酱香型白酒近二十年。在他看来，投资100亿元，在别的行业、别的地区，或许可以改变游戏规则，但在现在的仁怀，“100亿，不算个数字”。
酒市的火爆带来了更多的流动人口，也影响了当地房地产市场。
据仁怀市政府2021年6月发布的仁怀市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全市常住人口同2010年的54.65万人相比，十年增加10.88万人，增长19.91%。20个乡镇中，常住人口总数位列前三位的是盐津街道、中枢街道和茅台镇，占全市常住人口的比重为50.14%。
另据中国房地产业协会发布信息，仁怀地区6月挂牌均价达到8626元/平方米，同比上涨13.72%，远高于遵义地区的5815元/平方米，逼近贵州省会贵阳市9663元/平方米的价格。
林孝贤至今记得，仁怀市有一个叫“鹿鸣东方”的楼盘，这个楼盘紧邻仁怀高速，2018年开售，与茅台镇酱香热时间重叠，开盘即火爆，现在价格已去到14000元/平方米，“关键拿着钱也买不到”。
生产许可松绑
外界感受到茅台镇的资本热已经滞后，身处其中的参与者已经澎湃了三年。
在茅台镇历史上，2000年后，天士力投资国台酒业、钓鱼台国宾馆成立酒业有限公司，是外来资本最早投资茅台镇的阶段。2008年—2012年期间，茅台引发了酱香热，海航、娃哈哈以及部分省级城投公司掀起第二轮资本布局。
最新一轮资本涌入茅台镇，大约从2017年开始，以劲牌、洋河股份（002304.SZ）为代表的产业资本先知先觉。
据梁绍辉观察，过去几轮资本，要么对酱酒有需求，要么是产业资本，但这一轮很多是非产业资本，包含风险投资。此外，过去是点状，现在是井喷式爆发，“各种彩蛋，大佬轮番登场”。
新一轮资本进入与白酒政策松绑有关。
据茅台镇1915广场宣传牌介绍，茅台镇现有酱香酒企业三百余家，酱香酒产品两千余种——“风来隔壁三家醉，雨过开瓶十里香”。
该广场是当地的地标，聚集着各地旅游团和商家，不少茅台镇地方酒厂的员工会在广场上拉人进店品酒。这些年轻人的月薪在3万—5万左右，如果拉到大单，一单抽成可以达到几十万。
“目前，整个茅台镇有生产条件的白酒企业有1779家，不算销售公司在内。其中，拥有全国白酒生产许可证的362家，拥有小作坊登记许可的超过950家。”周山荣如数家珍。2021年上半年，他曾参与地方政府对整个仁怀市现有白酒企业规模的统计。
但许多酒企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拿不到全国白酒生产许可证，无法在全国销售。
全国白酒生产许可证，源于发改委2011年修订的《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白酒属于限制性行业。只拥有小作坊登记许可的酒厂并不能称为“假酒”，但与拥有全国白酒生产许可证的企业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只能在贵州省内销售”。
2019年，发改委官网公布《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9年本）》，“白酒生产线”从限制类条目中删除。外来资本由此纷至沓来，有实力的企业可以拿到许可证。
过去，茅台镇白酒生产许可证的转让价格最高逼近600万。“现在白酒生产许可证的转让价格在200万—300万元。”林孝贤说，是否拥有白酒生产许可证，仍是资本筛选茅台镇酒厂的重要考量。
茅台镇酿酒厂里，工人们扬撒高粱准备进行第一次发酵。（视觉中国/图）
寻找替代品
在酱香酒供不应求的市场里，同享一方水土的茅台镇酒厂，成了资本盯上的替代品。
从白酒行业的发展轨迹来看，1990年代以前，以山西汾酒（600809.SH）为代表的清香型白酒最为流行；到了1990年代，以五粮液（000858.SZ）为代表的浓香型白酒销量一度占到全国白酒市场的六成；随后酱香酒崛起，贵州茅台近年来的股价、终端价格不断刷新纪录，带火了酱香酒潮流。
贵州茅台股价在2021年2月创下2608.59元/股的历史新高，同时带动白酒概念股的上涨。
贵州茅台53度飞天茅台酒最新终端整件报价为3500元—3800元/瓶，散瓶2900元/瓶，即便是在茅台镇，也一瓶难求。而茅台销售公司到经销商的价格定为1499元/瓶。
从品牌矩阵来看，浓香型白酒上市公司包括泸州老窖、洋河股份、古井贡酒、今世缘、水井坊等，但终端价格最贵的也只有千元左右。清香型价格就更低了。
“浓香等一流品牌，一直不能突破1499元这个魔咒。”梁绍辉说，这意味着，拥有很多品牌的酱香酒，可以尝试冲击千元以上的价格带。
从地域来看，四川省拥有白酒“六朵金花”——五粮液、泸州老窖、剑南春、郎酒、沱牌舍得、水井坊。“而贵州省只有一个绝对的大哥——茅台。”梁绍辉认为，从这个角度来说，酱香酒也有很大空间发展出新品牌。
周山荣将中国酱香酒市场规模划分为“125”梯队，1为贵州茅台，2为郎酒、习酒两家规模破100亿元的企业，5为国台、钓鱼台、珍酒等规模在10亿—40亿元的五家企业。
他同样认为，酱香酒是中国主流白酒香型中，唯一一个还没有完成上半场的品类，品牌积聚和矩形还没有形成。
根据证监会官网，2021年7月9日，贵州国台酒业股份有限公司首次公开发行股票并上市辅导备案材料。从2011年至今，这是国台酒业第五次冲击IPO，有望成为茅台镇第二家上市的酱酒公司。
周山荣认为，酱香酒还有一个优势，即高过其它香型的利润率，“经销商卖一瓶酒获利50元以上不成问题，但别的酒型，很难。”
茅台集团总经理李静仁在2020年6月的“世界酱香型白酒核心产区企业共同发展宣言签署仪式”上表示，酱香型白酒已成为名副其实的黄金产业，2019年，酱香型白酒以白酒行业7%的产能，实现了21.3%的销售收入和42.7%的利润。
权图酱酒工作室独立追踪酱香酒行业十年以上，其撰写的《2020—2021中国酱酒产业发展报告》显示，2020年，中国酱香酒产业产能占白酒行业的8%，实现行业销售利润630亿元，占中国白酒行业利润的39.7%。
基于酱香酒储存年份越高、价格越高的规则，投资酱香酒，在诸多受访者看来，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新烤出来的基酒，成本在20元/斤，放三年翻一番，再放五年，又翻两番。”林孝贤说。
兼并重组为主
仁怀市政府近年来提出“以酒立市、以酒兴市、以酒强市”的战略，但却受制于土地稀缺，这也成为茅台镇酒厂奇货可居的原因之一。
王明坦言，这是仁怀需要面对的严峻现实，整个仁怀市有1788平方公里的土地，但能真正酿酒的，只有100平方公里，落在茅台镇上，核心产区仅为15.3平方公里，2010年成立的仁怀名酒工业园区也只有25平方公里。
从目前进入茅台镇的资本布局来看，主要方式包括，新建酒厂；与地方酒企合作，即资本出钱出渠道，茅台镇酒厂提供基酒；兼并重组地方企业。
“原则上，赤水河沿岸两边，不新增产能。如果知名企业投资体量极大，有带动效益，须经仁怀市市委、市政府相关会议进行审议评估。”王明说，前来茅台镇投资的新建厂规模必须达到5000吨以上产能，受茅台镇滑坡地带的地理限制，投资强度不能低于500万/亩。
在土地资源稀缺的背景下，目前仁怀市政府更倾向于主导外来资本介入本地酒企的兼并重组。“未来茅台镇酒企数量如果能从接近1800家降至500家，政府便于管理，还能提高质量和附加值。”王明说。
参与兼并重组的酒厂门槛定在年产2000吨以上，这个规模不算大。据业内人士计算，2000吨的酒厂年销售额约为2亿—3亿元。“这一规模的酒厂在茅台镇比较集中。”
梁绍辉介绍，茅台镇的酱酒格局为“541”——50%为散兵游击队，产能不大，但具有酿造基酒的能力；40%的企业年销售额在5亿—10亿元；剩下10%为具备长期持续的、有造血功能的企业。“兼并重组，将集中在50%的散兵队伍上，淘汰低端产能，提升产业知名度。”
“我们现在提倡，大的（贵州茅台）带小的，小的扶持大的，一家独大不行，需要众星捧月。”王明说。
他还表示，接下来，仁怀将学习法国波尔多，在茅台镇内部，划定不同等级的产区，设立最低销售门槛。
根据仁怀市政府官网发布的《仁怀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草案）》，到2025年，仁怀市将新增规模企业30家以上，培育白酒上市公司5家。包括争取国台等企业销售上百亿、钓鱼台销售上50亿等。
纲要还提出，鼓励现有酱香酒企业引入国内知名品牌企业，通过自愿入股、转让等方式实施兼并重组，完善公司治理结构，建立现代化企业体系。
如今在仁怀的酒桌上，话题主要集中在两个领域，酱香酒和短视频。短视频也大多以酱香酒为主。“在仁怀，18岁的年轻人做酱香酒销售，60岁的老人做下沙（酱酒生产工艺）。”一位当地“00后”说。
他正在计划花费上百万元，买几个窖池的小酒厂“玩玩”。
（应受访者要求，王明、陈立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