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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圣诞前夕的澳门，一场席卷整个赌场贵宾厅的风暴仍在持续。
“赌场暂停了与我们的合作，我和同事们正在寻找新的工作机会，想要转行了。”12月初，一位贵宾厅员工向《棱镜》作者表示，并叮嘱道，等她找到新工作后，请多支持。
焦虑、茫然、不知所措，正在这个圈子里弥漫——越来越多贵宾厅被关闭，数量更多的贵宾厅员工则面临失业的风险；那些没来得及从贵宾厅账户里将钱取出的赌客，则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11月27日，被称为“赌厅之王”、外号“洗米华”的周焯华被澳门警方逮捕，其旗下企业太阳城在澳门承包的贵宾厅业务随后被关闭。由此，“贵宾厅”这个金钱味道浓厚的场所进入普通人的视野。
澳门赌场分为“中场”和贵宾厅。普通游客花一两千澳门币试手气的地方是中场，那里投注金额小，多位于酒店的一楼；而在五星级酒店的高层，则是高级赌客们豪赌的贵宾厅。
一直以来，贵宾厅在澳门赌场的收入都占据半壁江山，根据澳门博彩监察协调局（下称“澳门博监局”）的数据，疫情前的2017年、2018年，贵宾厅的收入分别占整个赌场收入的56.7%和54.8%。
“没有贵宾厅的豪赌，就没有今天澳门博彩业的规模，澳门也不会超越拉斯维加斯成为全球最大的赌城。”一位熟知澳门博彩业的人士向作者表示。
但洗钱、赌台底、暴力催债、组织内地公民赴澳赌博等等，这些传闻又让贵宾厅成为了澳门博彩业发展中的阻碍和污点。
根据公开报道，两年前，公安部与有关部门就持续推进打击治理跨境赌博的工作；今年3月1日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实施，明确规定组织内地公民到境外赌博者亦为犯罪。这些举措均将矛头指向了澳门贵宾厅。
如今，以洗米华太阳城为首的贵宾厅业务被连根拔起后，澳门博彩业的前景也受到关注。在上述专业人士看来，对贵宾厅乱象的打击，在一定程度上会重塑澳门的博彩业，有助于澳门博彩业向着越来越健康的方向发展。
12月，《棱镜》作者走访了多家澳门赌场和贵宾厅，试图近距离还原与观察这个行业的现状和未来。
在新葡京酒店电梯内可以看到，一些高楼层由贵宾厅专门承包，如德晋、黄金、百家等
失业的员工，“捞钱”的赌客
洗米华的被捕，并不是这场整顿的开始，几个月前，一些贵宾厅就陆续关闭。
新葡京娱乐场是赌王何鸿燊家族的产业，在娱乐场的高层有多家贵宾厅。12月上旬，作者来到这家娱乐场，一位工作人员透露，百家和利来贵宾会早在洗米华出事之前就已经关闭，尚在营业的黄金贵宾厅也可能即将关闭。
星际娱乐场是吕志和家族的产业，该娱乐场12层的广东贵宾会尚在营业，但工作人员表示，已经不再为新客户开户，玩家想玩，只能用现金买码。
位于星际娱乐城11层的德晋贵宾厅当时也还在营业。但是，当作者咨询开户的事情时，一位工作人员私下告诉作者，先等等，不要急着开，外界正在盛传12月底所有的私人贵宾厅都会被关闭。
最新公开消息是，永利澳门、金沙中国、新濠国际等赌场经营者已经宣布，本月底终止与贵宾厅的合作。
德晋集团是仅次于太阳城的私人厅经营者，公开报道显示，他们在澳门拥有十几家贵宾厅。德晋集团由陈荣灿创办，2017年3月，中国台湾女演员安以轩在微博上宣布婚讯，丈夫正是陈荣灿，这让陈荣灿、德晋集团被更多人所熟知。
12月10日，作者看到位于新濠锋酒店的一家贵宾房被暂停使用
一些此前听到风声的赌客，早早地将贵宾厅账户里的钱取出，从而躲过了一劫。但是，太阳城的突然被查，还是让一些内地赌客措手不及，眼看着账户被冻结，里面的钱无法取出。
阿雅（化名）是一名太阳城前员工，刚刚换到另一家赌场工作。她向作者介绍，她有几个客户正在寻求中间人帮忙，想取走太阳城里的钱，或者将钱转到别的赌场。
“我有朋友可以将太阳城的钱取出来，但是要收取70%的手续费，也就是1000万收700万。”阿雅带着一种不可还价的口气向作者介绍，“客户要是接受，我们就操作，要是不接受，客户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
不过，作者发现，目前澳门关于此项“业务”的收费标准鱼龙混杂，是否能取出也没有定论。
一位在澳门从事地下钱庄的人士向作者介绍，他也可以将太阳城的钱取出来，只需要20%的手续费。一位上葡京娱乐场的工作人员也告诉作者，他可以将太阳城的账户转移到别的赌场，只收取10%的手续费就行。
在澳门，赌场由6家娱乐公司持牌经营，贵宾厅则主要由中间人来承包。公开信息显示，大的承包商，除太阳城、德晋集团之外，还有广东会、黄金集团、巨星集团、恒升集团等。
这场席卷整个贵宾厅的整顿风暴，让不少贵宾厅员工面临失业的危险。此前，德晋集团就发布公告，称他们收到了赌场通知，赌场将暂停与他们的合作，那些被关停的贵宾厅的员工将会被遣散。
上述德晋贵宾厅的工作人员就向作者表示，她正在寻找新的工作。
12月8日，澳门博监局、澳门劳工事务局专门发布通告，中介人所聘请的员工，中介人有义务保障员工的劳动权益。当时，劳工事务局尚未收到相关企业员工的求助案，但他们会继续关注居民的就业状况。
上到私人飞机，下到几万开户
“这家酒店有我500万美金的信用额度。”在电影《澳门风云》中，挑战者马尚发想与周润发扮演的“魔术手”石一坚赌一把，就得意地炫了一下富。
现实中的澳门，各大赌场的贵宾厅也都会给客户提供信用额度。如果是资金实力雄厚的客户，有贵宾厅500万美金的信用额度也不足为奇，这是中场普通玩家很难想象的待遇。
中场玩家需要自己充值，或现场购买筹码，但贵宾厅玩家则是另一种玩法。
“贵宾厅玩几把就要几十万，受外汇管制，个人哪里能拿得出那么多的钱去玩呢？”一位贵宾厅玩家向作者介绍，“我们去澳门赌，是不需要拿现金的，贵宾厅的‘叠码仔’会帮我们处理好这些事情。”
叠码仔是澳门博彩业中一个独特的职业，主要工作是拉拢赌客、服务赌客，从赌场那里赚取佣金。太阳城老板洗米华，早期就是一名叠码仔。
据这位玩家介绍，贵宾厅有一套完整的评估、授信、支付体系，他们会对客户的资产情况进行评估，然后为客户提供一个信用额度，这个信用额度不仅可以用于贵宾厅内的赌博，还可以在贵宾厅协议的其他地方甚至海外的娱乐城进行消费。
如果客户赌输光了，或者额度用完了，就需要用客户的资产进行抵偿；如果客户赌赢了，想要提现，叠码仔也会帮他们将资金转移到指定账户。
据他介绍，为了吸引赌客到贵宾厅玩，贵宾厅还提供其他额外服务，比如免费的总统套房、豪华车辆接送，甚至往返于内地澳门的私人飞机。一个优秀的叠码仔会给客户提供“无微不至”的贴身服务，“客户一个眼神，他们就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一家贵宾厅为赌客免费提供的丰田埃尔法车辆和司机
不过，贵宾厅的门槛并不如外界想象的那么高。那些提供私人飞机的属于高等级的贵宾厅，门槛需要几百万上千万，但低等级的贵宾厅，门槛只要几万澳门币。
上述德晋贵宾厅工作人员告诉作者，在他们那里开户只需要5万澳门币；位于新葡京娱乐场高层的黄金贵宾厅，据工作人员透露，只要2万澳门币就可以开户。
作者在这些贵宾厅看到，它们的装修都比较陈旧，最低投注额甚至低至几百元。
一位德晋贵宾厅的玩家告诉作者，他在德晋的筹码不是很多，只有几十万，每次玩的额度也不高，最多几万块钱。之所以在那里开户，是因为可以享受免费的餐食和休息区，更重要的是每月可以获得一些“码粮”。
所谓“码粮”，就是为玩家提供的返佣，一般为1%左右。比如，累计下注10万元，就可以获得1千元的“码粮”。这些“码粮”可以随时提取，也可以按月提取。
泥码、佣金与叠码仔
贵宾厅、叠码仔之所以热衷于到内地拉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可以从赌客们的赌资中抽佣，并且稳赚不赔。
根据赌客的介绍，在澳门，中场玩家用的筹码可以直接兑换现金，贵宾厅用的则是另外一种筹码，叫做“泥码”，这是一种只可以下注不能兑换现金的筹码。赌客每一次用“泥码”下注，赢了，就能获得可以换成现金的筹码；输了，“泥码”就会被赌场收走。
“泥码”与澳门币一比一兑换，这种筹码的好处是可以确保玩家将其全部用于赌博下注，赌场为了销售更多“泥码”，就给贵宾厅、叠码仔提供一定比例的佣金。
公开信息显示，早些年，赌场为了争夺高级赌客，甚至打起了“佣金战”，纷纷给中间人提高佣金。比如在2004年，来自美国的金沙集团拿到了澳门赌场的牌照，在澳门高调开设赌场。当时，为了赢得更大的市场，金沙集团就提高了佣金。
这一举动让“赌王”何鸿燊曾愤怒不已。他在一次采访中，言辞激烈地说，金沙的恶性竞争将会让他的16家赌场没有生意。
到了2008年，澳门特区政府下发文件，叫停了各大赌场的“佣金战”。文件规定，“泥码”的佣金最高不得超过1.25%。
佣金如何计算？据上述了解澳门博彩业的人士介绍，假设按照1%的佣金来算，如果客户的本金是100万，一晚上输输赢赢累计下注了300万，那叠码仔就可以获得3万块钱的佣金。佣金多少与客户的输赢无关，只与客户的下注额有关。
“如果一晚上赢了几百万，叠码仔服务又贴切，赌客们随手就会打赏个几万块，这都是很常见的。”这位人士说，“当然赌客全输光了，叠码仔也会从赌场那里获得佣金。”
在澳门，赌场、贵宾厅有着清晰的承包关系。贵宾厅只是承包了赌场的几个赌台，赌客在那里赌，输赢与贵宾厅没有关系，只跟赌场有关系，因为赌台、荷官都是赌场的。贵宾厅的主要收入就是“佣金”，从赌场低价买来泥码，再高价卖给赌客，当然差价很小。
澳门的6家持牌赌场均属于上市公司，他们会在财报中披露贵宾厅的投注额和付出的佣金。
比如，赌王家族控制的澳门博彩控股有限公司在2021年中财报就提到，今年上半年，他们付出的佣金和奖励为4.29亿港币；吕志和家族的银河娱乐集团有限公司今年上半年付出的佣金和奖励为16.35亿港币。
不过，在上述人士看来，六大赌场每年付出的佣金有限，很难超过百亿，贵宾厅又需要做大量接待、安保、服务工作，同时还承担着客户的钱追不回来、信用坏账的风险，如果只靠佣金和奖励，贵宾厅并不能赚到大钱，有的时候，甚至要亏损。
但同时，贵宾厅又掌握了澳门赌场大部分的高端客户资源，有贵宾厅就开始走起了歪路，从事洗钱、“赌台底”、海外开设网络赌博的生意。
根据公开报道，太阳城就在菲律宾开设了网络赌博平台，并吸引内地玩家上网赌博。
上述熟知澳门博彩业的人士向作者介绍，“赌台底”相当于“私设赌场”。比如，在贵宾厅里，台面下注额是100万，但赌客与叠码仔私下协议，规定真实下注额是300万，赌客赢了，除了赢赌场的钱，还会赢叠码仔的钱；赌客输了，除了输给赌场，也要输给叠码仔。
而正规的博彩，赌客们既不是跟叠码仔对赌，也不是跟贵宾厅对赌，而只能是跟拥有牌照的赌场对赌，并且赌博筹码有上限。
“公司厅”崛起？
贵宾厅一直都是澳门赌场的主要收入来源，但从2018年开始，这个局面发生了改变。
综合各赌场财报、澳门博监会相关数据，可以推算出，从2017年到2020年，整个澳门的贵宾厅博彩收益依次约为1462亿港币、1612亿港币、1316亿港币、255亿港币。
以澳博股份为例，2017年到2020年，其贵宾厅收入占公司博彩总收入的比例依次是47.9%、44.8%、34.2%、24.6%，贵宾厅收入依次为198.8亿港币、196.6亿港币、136.9亿港币、20.4亿港币。
银河娱乐的贵宾厅收入目前还保持在相对较高的比例，但也呈现下滑趋势。从2017年到2020年，其贵宾厅收入占公司博彩总收入的比例依次是55.5%、56.8%、46.5%、42%，贵宾厅收入依次为230.6亿港币、274.2亿港币、275.8亿港币、49.1亿港币。
到了今年，在内地疫情得到控制后，澳门贵宾厅的博彩收益依然没有起色，有的赌场甚至直线下滑。
今年上半年，澳博股份贵宾厅的毛收益仅为8.55亿港币，占公司博彩净收益的16.8%；银河娱乐贵宾厅的收益为35亿港币，占博彩收益总额的36%。
澳门的人气逐步回升，12月上旬，作者现场看到，一些奢侈品门店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贵宾厅关闭后，一些高端客户会下到中场来玩，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提高中场的收入。作者在多家赌场的中场也看到，不少中场赌桌的最低投注额已经被提高了，有的赌桌最低投注额甚至高达3000元、5000元。
与此同时，一些赌场也开始在自己直营的贵宾厅上发力，这类贵宾厅被称为“公司厅”。
丽思卡尔顿酒店是目前澳门少有的一家还保持着高价的酒店，每晚至少1500元人民币。受疫情影响，澳门多数五星级酒店房价都跌破了500元/晚。
丽思卡尔顿酒店位于澳门银河度假村内，由银河娱乐开发。乘电梯来到酒店的50层，就可以到达银河娱乐的一家公司厅，那里装修豪华、接待高端，还可以俯瞰澳门的城市风景。要想在那里玩，则需要成为银河娱乐的“金门”会员，入会门槛是30万澳门币。
这家公司厅还有更高级别的贵宾厅。一位工作人员向作者介绍，他们有两个赌桌的包间，但至少要有1000万澳门币的筹码才能去玩。
永利皇宫是澳门最豪华的度假村之一，内有缆车可供游客乘坐，皇宫外的超大型音乐喷泉会随着音乐舞动摇曳。皇宫一层有一家永利公司厅，据工作人员介绍，其门槛是20万澳门币，即购买20万的筹码，成为永利的黑金会员。
美狮美高梅也有自己的公司厅。其工作人员向作者介绍，他们的开户门槛也是20万澳门币。
相对来说，公司厅的“码粮”要低很多。银河娱乐金门的工作人员向作者介绍，30万买码，会收到0.65%的返佣，另有0.15%的消费券赠送；800万买码才能达到一些私人厅10万元买码的“码粮”水平，即0.95%的返佣和0.1%的消费券。
“公司厅最大的优势就是正规、安全，绝对不用担心被查或者跑路。”这位工作人员说。
与中间人承包的私人厅不同，公司厅是赌场直营的一部分，管理严格，也不会冒着违反法律的风险去招揽、组织客人前来赌博。带着“紧箍咒”的公司厅能为赌场带来多大的收益，未来如何运营，目前还充满了未知数。
值得注意的是，致力于打造世界旅游休闲中心的澳门，正在逐步降低对博彩业的依赖，近年来，各大博彩公司走上了多元化发展的道路，购物、酒店、会展、旅游等业务快速发展，健康的公司厅有助于提高他们的企业形象。
2021年11月，金沙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罗伯特·戈德斯坦（Rob Goldstein）曾对《棱镜》作者回应表示，将加大对澳门的投资，同时对监管加强表示欢迎：“博彩业一直都是强监管的行业。它理应被审视和监管。”
“我们从来都觉得澳门的未来不仅仅是博彩业，而是休闲娱乐的新中心。”他说。
